“好的。”
了然和尚走在早苗后面,清水跟在和尚后面,金田一耕助突然拉了一下清水的手肘,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清水听了之后,露出惊讶的眼神,急忙往渡廊下面看。
“那就拜托了。”
于是金田一耕助让清水留在原地,一个人走过渡廊。
渡廊尽头有个成直角的弯曲走廊,转过那个弯角,就是与三松的禁闭室。
如果金田一耕助像一般人那样,以为会看到一间凄惨阴森的禁闭室的话,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
因为与三松的禁闭室虽然是用粗格子门围住,但房间里面却很干净,通风采光也没问题,约十个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有壁龛,也有大小不一的橱柜。换句话讲,除了那扇格子门外,应该算是间很豪华的起居室了。此外,起居室的另一边,还有厕所、洗脸台,这样的禁闭室,可说是最高级的禁闭室了。
只见与三松睡在禁闭室的正中央,旁边还放着一个枕屏风。他的脸上有些胡子,头发剪得却很整齐,从外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污垢。看他这么安静地睡着,根本不像是个疯子。
而且,从他仰卧着的侧面轮廓与鼻梁来看,他和死在复员船舱里的千万太简直是一个模样。
早苗拿起挂在格子门外的一根竿子,竿子前端弯曲的地方有一个金属钩子,以方便钩东西。她把竿子伸进格子门里,钩住放在与三松枕边的盆子把手上,然后用竿子把盆子钩了过来。
从她熟练的样子看来,她就是用这方法来完成不须打开格子门就能做的事情的。早苗拿出盆子里的烟盒,默默递给金田一。
只见烟盒里面有六根烟。
“劳驾你顺便连烟灰缸……”
金田一耕助说,早苗马上如法炮制,用竿子又把烟灰缸勾了过来,递给他。
金田一耕助把放有烟蒂的纸摊开问:
“你什么时候倒这个烟灰缸的?”
“昨天傍晚,就是把卷好的烟拿给伯父的时候。”
“那时候你是给他二十根烟吗?”
早苗迅速地点点头,金田一耕助又兴奋地搔搔头。
“你看,卷烟有六根、烟蒂有五根,总共只有十一支,而且……”
与三松听到两人的轻声谈话,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啊!伯父,你醒了吗?”
“与三松,你好吗?”
了然和尚想用自己的身躯把金田一耕助遮住。
但与三松只是坐在床前,眼神呆呆地看着了然和尚跟早苗。
依千万太的年龄来推断,与三松应该有五十多岁才对,可是这人从外表看来,也不过四十岁左右。也许是运动不足的关系,他全身虚泡泡的,连穿着睡衣的肩膀也圆鼓鼓的,盘着腿的脚也像萎缩了似的。从他灰白的肤色、失神的眼睛分析,一看就知道是个疯子。
金田一耕助露出有点失望的表情。这时,另一边突然传来一串嘻嘻哈哈的笑闹声,月代与雪枝的脚步声随着这串笑声由远而近。
“啊!糟糕!”
早苗焦急地喊:
“师父,师父,快点带他去那边……”
金田一耕助立刻就明白有什么危险了。
因为与三松听到月代跟雪枝声音的一刹那,神情立刻大变。他那双眼睛充满了像野兽般的杀气;激烈的痉挛把一张脸扭曲得挤缩在一起。
“金田一先生,快到那边去吧!”
和尚拉着他的手退回渡廊下面。
这时候,金田一耕助听到与三松摇动格子窗的嘎拉声,以及像野兽咆哮般的低吼声,还有早苗那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吵……”
在渡廊下徘徊的清水惊讶地问了然和尚,然后又意味深长地对金田一耕助点了点头。
“疯子又犯病了。真是没办法,除了早苗,谁都对付不了那个疯子。”
了然和尚摊手耸肩,十分无奈地说。
三个人只好回到原来的房间,只见荒木村长跟村濑医生仍旧默默地坐着。
“师父,病人又犯病了吗?”
医生带着害怕的眼神问。
村长看了看了然和尚,紧闭着双唇,仍是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了然和尚皱着眉头,不解地说:
“真伤脑筋,那疯子一听到那两位小姐的声音就受不了,亏他们还是父女呢!真是冤孽啊!”
“金田一先生,烟蒂的事情怎么样了?”
清水好奇地问。
“这个嘛……”
金田一耕助拿出两包烟蒂和六支卷烟。
“你看,这根卷烟是用D那页卷的。上面有dum,dummy,dump等字。我在寺院里捡到的烟蒂也看到有dumping,dumoish,dumoling这些字。这就可以证明,在寺院里捡到的烟蒂不管是谁抽的,全是早苗昨天卷的。对了,清水,那些脚印怎么样?”
清水感到十分困扰似的,摸着络腮胡子说:
“很奇怪啊!那些脚印跟在寺院里的相同!”
“脚印?”
了然和尚有些不可思议地皱起眉头。
“师父,刚才我和清水已经查过留在寺院里的脚印。但是在渡廊下面,我又发现了一个类似的脚印,因此就请清水去调查……
金田一耕助说到这里,别说了然和尚跟医生了,就连一动也不动、一脸严肃的荒木村长都不禁睁大了眼睛。
“跟寺院里的脚印是一样的!”
清水笨拙地重复了一遍,说完,他还点点头,露出肯定的神情。
大家彼此木然地对望着。
了然和尚说:
“清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那疯子……”
金田一耕助看了和尚一眼,忍不住说:
“我也搞不懂,不过不管是谁,总之,昨天晚上确实有人从这里到千光寺去了。”
听到金田一耕助这句话,和尚、村长、医生都一脸茫然地彼此对看着。
“对了,金田一先生,到派出所来一趟吧!我有很多事情要跟你商谈。”
金田一耕助与清水离开鬼头本家后,清水便一脸诚意地邀请金田一耕助。
此时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是乌云遍布的天空,像是随时都会再下一场大雨似的。
“那我就打扰了。对了,电话还没接通吗?”
派出所离岛上最热闹的地方,像区公所啦、理发店啦都不近,甚至也远离岛民的村落。
两人进了派出所,清水拉开了电灯。
“已经这么晚了吗?”
金田一耕助惊疑地问。
“天气不好,感觉上天黑得快。阿种,有客人来了。”
清水高声喊着,但阿种好像不在家,里面没有应声。
清水的太太名叫阿种,是个身材矮小、善于交际的女人,跟清水一样是个老好人。
“不在家吗?到哪里串门去了?”
清水自言自语地往屋里走去,突然,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
“金田一先生,金田一先生,快来、快来呀!”
“怎么了?”
从派出所到清水的屋里,要穿过一条狭窄的走道,这条走道像隧道般阴暗,金田一耕助摸着墙边走,来到一个约四坪大的院子,只见院子边上有一间小而坚固的拘留所。
“清水,你在哪里?”
“这边、这边……”
清水的声音从拘留所里传来,金田一耕助毫无防备地走着,忽然不知道是谁在他背后推了一把,他踉踉跄跄地跌进拘留所。紧接着,他后面的门被人关上了,还听到一阵十分得意的笑声。
“清、清水,你干、干什么?”
金田一耕助结结巴巴地问。
“对不起,请你暂时住在这里,直到总署派人来再说。”
清水一脸得意地说。
“清、清水,你疯了吗?为什么把我……”
金田一耕助又急又气,结巴得更严重了。
“问你自己吧!我觉得你太莫名其妙,一个流浪汉却像个侦探似的……什么烟蒂啦、脚印啦,老是做些令我搞不懂的事。我不打算把你关太久,只要明天电话一通,总署有人来就行了。这段时间就请你忍耐些吧!看在我们交情的份上,我会特别优待你,这里面放了寝具,等一下子我会送饭来。放心,饿不死你的,你就当做搭一艘大船度假吧!哈哈哈……”
清水开朗地大声笑着,不管金田一耕助怎么说,他全听不进去,笑了一会儿便径自走了。
“笨蛋!清水,你这头大笨猪。搞什么鬼呀!我不是那种人,我、我是……我是……”
金田一耕助气得在拘留所里对着铁门又喊又骂。
然而不管他怎么说都没有用,清水已经确信金田一耕助是个可疑的人物,而且清水人也走远了,此时他真是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起先,金田一耕助又跺脚又握紧拳头猛敲门,但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十分滑稽,也觉得清水对他的误解非常可笑,这一笑,就越来越不可收拾,最后终于笑倒在拘留所里的床铺上。
阿种送饭来的时候,他还笑得站不起来,让阿种直怀疑他是不是疯了。吃过晚饭之后,他打开清水为他准备的寝具,很快就睡着了,睡得既香又甜,根本不知道岛上又发生了什么事情。
急促的电话铃声使金田一耕助突然醒了过来。
“啊!电话通了。”
金田一耕助抬起头来,看到耀眼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看样子,今天是个大晴天哩!
金田一耕助伸伸懒腰,打了一个大哈欠,他听到清水对着电话不知道在讲些什么,由于讲得太快,他一时听不清楚内容,最后只听见电话挂断的声音,以及喀喀喀的脚步声逐渐向拘留所方向走近。
不久,清水那张蓄着络腮胡的脸出现在窥视洞前。
“啊哈哈……清水,太过分、真是太过分了!就真要算计我,也不要这么搞嘛!”
金田一耕助想起昨夜的事,仍感到好笑。
但清水却只是紧绷着脸,然后清了清喉咙说:
“金田一,昨天晚上你没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别开玩笑了,你不是已经把牢门上锁了吗?我又不是神仙。”
说到这里,金田一耕助看了清水一眼,忽然发现清水一脸憔悴,不但胡须杂乱,连双眼也充满了血丝,可以看出是昨晚一夜没睡的结果。
“清、清水,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金田一耕助一改嘻笑的神情,紧张地问。
清水像是快要哭出来似的,拉着一张脸,然后打开门锁。
“金田一先生,我做错了,我不该误会你。
“没关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请跟我来,你来就知道了。”
清水诚惶诚恐地说。
两人离开派出所,在前往分家的路上,金田一耕助感到来往行人个个神色异样,仿佛又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
上了通往分家前面的山坡路,就是那块叫做天狗鼻的台地,前面说过,清水就是在这里用望远镜监视海盗的。
金田一耕助远远就看到有一大群人围聚在那块台地上。
了然和尚、荒木村长、村濑医生都在;不知道医生的左手怎么回事,竟然吊在脖子上;而早苗、阿胜、竹藏、了泽这些人也都在场。
略远一点的地方,站着志保与鹈饲,那两人中间有一个 头发灰白、脸晒得黑黑的、只有眉毛是雪白的人。金田一耕助心想,这人大概就是仪兵卫吧!他给人一种铁石心肠的硬汉感觉。
这些人为什么默默站在那里呢?他们到底在看什么?
金田一耕助爬上天狗鼻,看到围成半圈的人群中,有一口大吊钟,钟下露出一截和服长袖,不禁当场僵住了。
故事开头时就已经提到,千光寺的了然和尚为了这口吊钟,曾跟金田一耕助一同搭渡船回狱门岛,现在这口吊钟运回来了。虽然从码头到千光寺,由鬼头本家前面走比较近,但这段路很陡;为了省力,和尚后来决定沿分家边上这条缓坡路把钟运回寺里去。
“是雪枝的和服长袖。”
清水一边擦着汗,一边小声地说。
“这、这……吊钟下面是雪枝……”
金田一耕助结结巴巴地问。
然而四周弥漫着一片诡异的沉默气氛,没有人回答他,大家脸上都是一副被吓坏了的表情。
此刻,阳光耀眼,海面平静,阵阵海风轻拂;但现场的众人却感到浑身直冒冷汗。
有人说话了。
了然和尚以低沉的嗓音,唱经般地念了一句:“头盔压顶虫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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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命案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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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和尚虽是习惯性地以俳句表明看法,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这话难免让人感到有些惊讶。
“头盔压顶虫嘶鸣……”
他这句不伦不类的比喻,乍听似乎有点可笑,却也在每个人心里笼罩上一层阴影。
当然,了然和尚不是想开玩笑,他只是习惯难改罢了。
金田一耕助虽然这么想,但心里仍然无法抹去那种不愉快的感觉。
不管在任何场合,死亡都应该是件很肃穆的事,和尚拿这么严肃的事情开玩笑,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
在大家的注视下,了然和尚也发现自己失态了,他又用手摸一摸脸,像是要抹去心中的愧疚似的,然后口中念念有词:
“南无释迦牟尼佛、南无释迦牟尼佛……”
金田一耕助定了定神,对清水说:
“既然知道雪枝在里面,还是尽早把吊钟搬起来吧!”
“关于这件事……”
清水很无奈,连话都懒得说了。
“我已经吩咐年轻人准备了。竹藏,你还没准备好吗?”
了然和尚接着说。
“我想应该快来了。”
竹藏右手横在额头上,不断地向坡下张望。
“竹藏,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吊钟吊起来呢?”
清水不耐烦地问着。
“没别的法子,看来我们只能在吊钟周围搭个架子,装个滑车,把钟吊起来。”
竹藏看了看吊钟,又看了看清水,有些迟疑地说。
所幸村里这类工具很齐全,很快就能办好。
“噢,原来如此。”
吊钟就放在悬崖边缘,金田一耕助偏着头,在吊钟周围绕了一圈,清水也在他后面跟着绕。
“金田一先生,凶手为什么要利用这么重的东西呢?他不可能先搭个架子,再用滑车来吊吧!而且也没那么多时间呀……”
清水十分纳闷地问。
金田一耕助点点头,朗声说:
“请各位往后面退一点,对、对,这样就好,请各位不要越过那里。”
他像舞台上的导演似的,要大家往后退,然后重新打量一番四周。过了一会儿,他像忽然发现什么似的,开始乱抓头发。
“原来如此!我说嘛,凶手怎么可能把这么重的吊钟拿起来,原来是运用力学原理。嗯,不错,是力学原理。”
金田一耕助搔着头,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大声对清水说:
“清水,请你帮我看看吊钟边缘处有没有挖洞,啊!你看那边是地藏菩萨或是什么神的基座吧!离洞有一尺,不,大约一尺五寸左右,吊钟就在旁边,然后……”
金田一耕助指着与基座相反的方向,用兴奋的语气说:
“你看,那边的悬崖上有一棵很粗的松树,而且那棵松树跟菩萨基座和吊钟下面挖出的洞几乎形成一条直线,那棵松树的树枝高矮粗细正好合用,更重要的是那根树枝是向下生长的。换句话讲,吊钟就是靠着这个机械原理被撑起来的。”
尽管金田一耕助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清水却听得一头雾水。不过他依旧顺着金田一耕助手指的方向点头。
只见吊钟边缘处的确有个直径约五寸的洞,距离洞口约一尺五寸左右的地方,还有个菩萨基座,以前那个基座上是有个地藏菩萨的,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神像就不见了,而且基座看起来也似乎磨损不堪,只剩底座上的莲花还在。
悬崖边上则长了一棵很粗的松树,那棵松树的枝干往下延伸到高悬崖约二三尺的地方,连站在海岸边都能清楚看见。
“然后呢?”
清水带着一副“请继续说下去”的眼神,看着金田一耕助。
金田一耕助从菩萨基座往松树那边走去,口中还不断说着:
“五倍……约有五倍,也就是说,从洞到基座之间的距离以及从基座到松树之间按距离比,前者若是一,后者就是五;套用杠杆原理,假使Q是吊钟的重量,P是撑起吊钟的力量,那么P=五分之一Q。换句话讲,从洞到基座的距离和从基座到松树的距离成反比。师父,你知道吊钟的重量吗?”
金田一耕助一边对清水讲解,一边问了然和尚。
“这……”
了然和尚一副困惑的神情,歪着头想了想说:
“对了,捐出的时候应该有纪录。了泽,你记得吗?”
“师父,那时候我还没来寺里。”
战争时期了泽被征召到水岛的军需工场,因此他尚未参与这件事。
“师父,我想大约是四十五贯吧!”(一贯等于三点七五九公斤,故约等于一百七十公斤)
荒木村长在旁边插嘴说。
村濑医生则将左手吊在脖子上,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
“四十五贯?没想到这口钟这么轻。四十五贯的五分之一就是九贯,只要花九贯的力气,就可以举起这个吊钟了。现在只要找一根坚固的棒子,就能证明我的论点。”
“先生,这根棒子可以吗?”
竹藏随手从脚下拿起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棒。”
金田一耕助吓了一跳,瞪了竹藏一眼,然后一把抢走那根棒子,呼吸急促地问:
“竹藏,这根棒子是从哪里找来的?”
“我刚才在那边草丛里找到的。这根棒子原是船要停泊的时候用来系船的,不知道是谁拿到这里。”
“船要停泊时用的棒子?这么说,不论什么人都可以随手拿到喽?难怪凶手会扔到那边的草丛里面……”
说到这里,金田一耕助带着恍然大悟的神情,又看了竹藏一眼,立刻对清水说:
“对凶手来讲,找来棒子根本不是问题,所以他才会毫不在乎地把这根棒子丢在现场附近。”
“金田一先生,那么这根棒子……”
“你看,棒子的前端有被吊钟边缘弄坏的痕迹,而这里则是菩萨基座弄的……空口无凭,我来证明一下吧!”
金田一耕助于是吆喝着大家一起来帮忙。
按照金田一耕助的要求,了然和尚、了泽、荒木村长、村濑医生、竹藏、早苗跟阿胜,依序围成一个半圆,而阿胜的眼神始终茫然地看着远方;略远处的志保跟仪兵卫、鹈饲等人也紧张地看着他们。
虽然此刻阳光灿烂,海风徐徐,但大家却眼神灰暗,就连坚强的志保也不免带着害怕的神情,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衣服。
金田一耕助则显得很兴奋,当他把棒子伸进吊钟下的时候,棒子前端抖了一下,略微倾斜地靠在菩萨基座上,好像是汲水吊杆似地指向半空中。
金田一耕助环视着众人说:
“谁来压一下这很棒子?竹藏,你来试试看。”
竹藏立刻露出一脸犹豫的表情,看了看了然和尚,慢慢走过来。
“压住这根棒子吗?”
“对,拿住棒子的一端,只要用一点点力气就够了。然后,你趴在棒子上试试看。”
金田一耕助指导竹藏,教他如何压住棒子。
竹藏吐了点口水在手上挂搓,然后握紧棒子,全身趴在上面,只见以菩萨基座为支点的杠杆一端渐渐往下沉,同时,吊钟也渐渐倾斜,一寸寸地往上抬。
人们惊讶地呼喊起来,那声音犹如海浪般地一波波扩散着。
金田一耕助站在吊钟前面。
“大家都别靠近,请任何人都别靠近!竹藏,还差一点点,再用点力气,对对,就是这样。”
竹藏涨红了脸,全身压着杠杆的一端。他汗流浃背,脖子上的血管胀得像蚯蚓似的,不过他不愧是在海上锻炼出来的身体,尽管身材矮小,力气仍然蛮大的。在金田一耕助的指挥下,他终于把棒子压到肚脐下面了。
“对、对,就这样。注意看,后面不是有松树枝吗?把棒子放在树枝下面,要小心些,让棒子放手后也不会弹起来才行。对了,就这样,现在请放手看看。”
竹藏照着金田一耕助指示的方法,顺了顺呼吸,把棒子一端压在松树枝的下面,然后慢慢放手。
松树枝猛烈地摇了两三下,但是并没有折断,稳稳地卡住了杠杆的一端。
吊钟现在倾斜成二十度角左右,离地约一尺七八寸,形成了一种危险的平衡状态。
在场的人都喘着粗气,开始议论纷纷,因为吊钟底下出现一袭华丽的印花服饰,而雪枝正跪坐在吊钟里。
“哈哈哈哈……”
志保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大家都惊疑地看着她。她一点也不像平常的表现,狂妄地笑着,那笑声狠毒而辛辣。
“这不就是道成寺传说的翻版吗?只不过情形正好相反罢了!”
志保带着嘲讽的表情说着,同时,她斜睨着鹈饲说:
“在吊钟里面的角色应该是你吧?故事里躲在吊钟里面的是安珍,清姬可没办法进得去,可是现在……”
志保说到这里,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啊,对了!雪枝的母亲是演员,又最擅长演《道成寺入钟》这出戏,与三松就是看到她演这出戏时才迷上她,并娶她当续弦的。哈!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父母种下的恶果,如令报应在孩子身上了,还有……还有……”
“志保,住口!”
仪兵卫高声责备志保,但她仍像只斗鸡似地毫不退缩。
“老公,连台好戏你怎么忍得住光看不说呢?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哈哈,大家都疯了,你们大家全都疯了。”
志保张狂地叫嚷着,全不理会众人嫌恶的目光。
“志保,还不给我闭嘴!”
仪兵卫暴喝一声,并用锐利的眼神瞪着志保,接着他又转头对大家说:
“对不起各位,志保的歇斯底里症又发作了。别看她嘴上不饶人,心里可怕得很呐!她一上天狗鼻就直发抖,现在终于撑不下去了。志保,回家吧!”
仪兵卫边说边拉住她,打算把她拖离现场。
“我不要,我才不要走呢!我要看雪枝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死的!”
看来志保确实正处在歇斯底里的状态中,此刻她眼神错乱,摆出一副少女的撒娇姿态,甩开仪兵卫的手,又跺脚又耍赖,简直就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金田一耕助看过志保耍心机,没想到此刻又见到志保失控,心里不禁感到有股说不出的恶心,脑中忍不住又想起清水曾说过“在狱门岛上的每个人都疯了”这句话。
“志保,你这是何苦?鹈饲,你抓住她的那只手;清水,欢迎你随时来找我,如果有事情,我仪兵卫敢做敢当。鹈饲,我们走!这是什么跟什么嘛……乱七八糟的。”
仪兵卫跟鹈饲半拖半拉地把志保推出人群。
“我不要,我不要嘛!鹈饲,你这个笨蛋,放开我啦!老公,老公……”
志保像孩子般撒野耍赖,一边撩着衣服,一边撕扯头发,嘴里还大吼大叫的,直到仪兵卫跟鹈饲连拉带拽地拖着她下了山,大家才松了一口气。
了然和尚面带微笑地说:
“免费看了一场好戏啊!这下子仪兵卫可是丢人丢到家了。”
说完,他像吐出什么脏东西似的,朝志保的背影咋了一口痰。
清水则望了一眼吊钟,清了清喉咙,对金田一耕助说:
“凶手就像这样把吊钟抬起一道缝隙,然后再把雪枝的身体放进去,是吗?”
“对,对。”
金田一耕助原本正想着志保刚才说的那番话,现在听到清水的问题,才慌忙回过神来回答道。
这是金田一耕助第一次听到雪枝的身世。
原来雪枝的母亲是演员,最擅长表演《道成寺入钟》这出戏,后来与三松迷上她,收她为妾,再娶她为继室。
先前他曾听理发店老板说这个女人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因此从来没问过有关月代、雪枝、花子这三姊妹母亲的事,也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女人会跟这件案子有关。不过照志保的说法,说不定这就是疯狂杀人案的秘密关键呢!
“只要用松树枝撑住,吊钟就能慢慢往上抬,因此,凶手只要一个人就能把尸体塞进去了。”
金田一耕助对着清水解释。
这时,大家从吊钟下面窥视着那袭华丽的印花和服,尽管是风和日丽的天气,人人却都感到现场像是一幅地狱图般,幽暗而阴冷。
“雪枝是活着被扣进吊钟下面的吗?”
早苗强装镇定地问。
其实早苗受到的打击跟震惊并不比志保轻,但她却没有像志保那样歇斯底里,也没有任何慌张神态,只是露出了毫无生气的眼神紧盯着那座吊钟。
金田一耕助用温柔的语调对早苗说:
“你看她喉咙附近有被勒过的痕迹,可以想见雪枝并没有尝到窒息的恐惧就死了。”
“可是,先生!”
竹藏指着吊钟不解地问:
“凶手把雪枝杀了就算了,干嘛还要把她的身体放进吊钟里面?凶手究竟为的是什么呢?他干嘛这么卑鄙?”
金田一耕助沉默了半晌,才用平板的语调说:
“我不知道凶手为什么要把花子吊在古梅树上,又把雪枝放在吊钟下。如果凶手不是疯子的话,这些不正常的手法就一定有某种意义,只要明白这些意义,就可以侦破这件案子了。可是我不懂,我只觉得……凶手简直是一个大疯子。”
金田一耕助说完,搔了搔头发,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一群年轻人扛着大木棒、滑车、钢索等工具到天狗鼻上来了。
“金田一先生,很抱歉,昨天晚上我把你锁在拘留所里面,还把钥匙带走,我觉得你跟这桩案子没有关系,但是,我还是不能相信你。也许是因为这案子太离奇,也许是你太神秘了,而且我始终弄不懂,你怎么会知道凶手是用这种方式把尸体放到吊钟下面的?为什么你对凶手的作案过程会那么了如指掌呢?金田一先生,你到底是谁?是凶手,还是凶手的共犯呢?你一定要解释清楚,只要你把话说清楚,我就能安心相信你了。”
清水一脸痛苦地对金田一耕助说。
这时,来的年轻人架起高台,装好滑车,把吊钟吊了起来,然后移出雪枝的尸体,由村濑医生验尸。
医生判断雪枝是在昨天晚上六点到七点之间被勒死的,凶器是类似日本手巾之类的东西。
之后,雪枝的尸体在竹藏以及一群年轻人的帮助下,被抬到鬼头本家,了然和尚、了泽、荒木村长、村濑医生等人也都一齐前往本家去了。
清水则坐在悬崖边,不断咬着指甲苦思冥想。
清水已连续两晚未睡,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再加上金田一耕助如谜的身份,让他原本已经够苦恼的一张脸更像个大苦瓜。
金田一耕助把手轻轻放在清水肩膀上。
“清水。”
而清水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清水,请你看着我的眼睛!”
金田一耕助平和的语气中有股不容他人违逆的威严。
于是清水顺从地看着金田一耕助的眼睛。
“请再看看那个吊钟!”
清水依着金田一耕助的命令,看着用滑车吊起的吊钟。
“我对着吊钟发誓,花子的死,以及昨晚雪枝的死,都跟我无关。请看着我的眼睛,你也应该知道,我看起来像在说谎吗?”
清水的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盯着金田一耕助,叹了口气说:
“金田一先生,从你的眼睛来看,你似乎没有说谎,我就相信你吧!可是,我搞不清楚,你究竟是谁?到这么一个鸟都不生蛋的小岛来干吗?我真搞不懂你这是所为何来。”
说完,他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悬崖边突出的地方,伸手遮着眉毛向远处看。
只见真锅岛方向开来了一艘汽艇,汽艇迅速地驶过来,只是那并非“白龙”号。
清水一看到这艘船,立刻精神起来,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了,同时也以一种怪异而兴奋的眼神瞥了金田一耕助一眼。
“晤,金田一先生,你知道吗?那是水上警察厅的缉私艇啊。我相信那个老狐狸矶川警官也在上面。金田一先生,你怕不怕?要不要逃?不过现在要逃可能太迟了,就算你要逃,我也不会放你走的,如果你做了什么坏事的话,马上就会报应临头了。哈哈哈……”
清水一副终于解脱的模样,大声笑着。
金田一耕助神情悠闲,看也不看清水。
过了一会儿,警察厅的缉私艇已经停在港湾口,接驳的小船从停泊站划出去,岛上的居民也三三两两聚集在停泊处好奇地观看着。
清水和金田一耕助一看到大船停泊,立刻迅速走下天狗鼻,一起去等小船泊岸,不过,清水仍对金田一耕助的反应大惑不解:
“金田一先生!”
他摸着那把络腮胡子,用眼角的余光扫了金田一耕助一眼说:
“你跟矶川警官是什么样的关系?他是来捉你的吗?”
“清水,矶川警官今天真的会来吗?”
金田一耕助用一副天真的神情问。
“我想他应该会来吧!今天早上我打电话回总署的时候,听说他还在笠冈。哈哈!你看,那不就是矶川警官吗?”
从汽艇上下来几个警察,第三个下船的人,看起来好像是矶川警官。
“果然是矾川,他也变老了啊!”
金田一耕助感慨万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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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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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二年秋天在冈山县农村的“本阵杀人事件”中,矶川警官曾和金田一耕助合力破案,一晃眼,已经过去了九年。
受战争的影响,当了几年军人的矶川警官,现在还是警官。战后,他被调到县里的刑事课,由于办事稳重、资格老,被同仁称为老狐狸,看样子似乎混得还不错。
矶川警官到笠冈来调查海盗出没的案子,后来听说狱门岛出了命案,而且金田一耕助也在岛上,因此,他很快就到狱门岛来了。
“清水,大家怎么都全副武装的?是不是只要岛上一发生案子,他们就这样过海来抓人?”
金田一耕助对警察的穿着感到惊讶,忍不住纳闷地问。
“是有点奇怪,况且这次人来得太多了……咦?他们该不会是来抓你的吧?”
清水有点幸灾乐祸地说。
“如果要抓我的话,只需你一个人就够了,是不是?论力气,我可比不上你。”
金田一耕助带着调侃的语气说着。
“是这样吗?”
清水有些不相信,反问了一句。
小船渐渐往岛上驶来,矶川警官好像看到岸边等候的金田一耕助,露出一嘴白牙笑着,同时还在小船上面向岸上挥着手。
清水看到这情形,连忙惊讶地问:
“金田一先生,刚才矶川警官是在向你挥手吗?”
金田一耕助朗声笑着说:
“是的,他是在对我挥手。不过,不要紧,谁都会有误会别人的时候,倒是我要拜托你,最好别把昨天晚上将我关起来的事情告诉他。”
他一边安慰着清水,一边拨开围观的人群,走到栈桥边。
小船一靠岸,第一个跳上来的果然是矶川警官。
“老朋友!你好吗?”
“很好!你呢?”
“你一点也没变嘛!”
矶川警官和金田一耕助热情地寒暄着。
“怎么可能?我可是历尽沧桑啊!警官,你也变老了。”
金田一耕助语带感慨地说。
“是啊!九年前还没有白头发呐!”
矶川警官附和着。
“不过你现在看起来比以前福泰多了,想必是升官加级了吧!”
金田一耕助以一副关切的语气问矶川。
“薪水是多了点儿,可是以前的同事大部分都当上局长了,只有我,还是十年如一日地当警官啊!”
矶川摸了摸鼻子,有点自嘲地说。
“没办法,战争嘛!”
“说的也是,这么多年没见,一见面就聊这些太没意思了。对了,清水!”
矶川警官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对着清水发问。
一旁的清水始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两人,矶川警官的问话声才使他好不容易回到现实中。他立刻慌慌张张地脱口回答:
“有!”
“这件凶案怎么回事?已经连续有两个女孩被杀害了吗?”
清水好像有满嘴的话要讲似的,但嘴巴嗫嚅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看来他是知道自己误会了金田一耕助后,紧张得讲不出话来了。
金田一耕助立刻打回场:
“这件事我们到派出所再说吧!对了警官,这些人干嘛一个个全副武装呀?”
只见下船的除了矶川警官之外,还有六个警察,大家的腰上都佩着手枪,好像严阵以待似的,令人有点怕怕的。除了警察之外,还有一个穿西装的绅士,那人大概就是法医吧!
“金田一先生,我们刚好也有案子要办,也就是说,即使清水不打电话来,我们也要到这岛上来呢!我猜想,搞不好你们这里的案子也是他干的。”
矶川警官对金田一耕助详细地解说原因。
“他是……”
金田一耕助惊讶地看着矶川警官的脸。
“是海盗。你听清水说过了吗?前天我们在附近的海域追缉海盗,谁料被他们逃走了,昨天我们在宇野抓到一个人。根据他的供词,知道有个海盗已经跳海逃生,从他的口供中我们推测,逃脱的海盗不是在这座岛上,就是在邻近的真锅岛上。金田一先生,你有没有听到这样的事情?”
金田一耕助突然愣住了,他的脑中像电影停格画面一般,浮现出在千光寺厨房里那个吃光半桶饭的小偷。
“金田一先生,你想到什么了吗?”
矶川警官看到金田一耕助的表情,急忙问。
“等、等一下,请两位暂时别打扰我,我、我误会大了,让我想想看,如果是这样的话……”
金田一耕助皱着眉,眯着眼,搔着头,一副沉思的样子。
如果“小偷”先偷偷溜进鬼头本家,然后从禁闭室里偷走早苗替她伯父卷的纸烟,之后他又到千光寺,坐在香油钱箱前看着山下面的路,一连抽了五六根烟,过足烟瘾,然后再到厨房吃光饭桶里的饭,这也是合情合理的。
话又说回来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个小偷跟凶杀案有什么关联呢?
小偷到寺院的时候,看到花子还在寺院里,所以才把花子杀了吗?可是时间不对呀!他又为什么无缘无故要杀花子呢?
按金田一耕助的推测,当了然和尚回到寺院的时候,那个大肚子的小偷一定还在寺院里,这可以从和尚那一晚的奇怪举止看出来。
另一方面,花子被杀的时候,比他们回到寺院的时间还要早。就算那个人再大胆,也不可能留在命案现场那么久。
难道那个小偷是在大家下山之前就已经到达寺院了吗?还是那晚金田一耕助怀疑了然和尚的言行举止,以及认为小偷当时还在寺院里,全部是他自己的幻觉、妄想呢?
如果那人是凶手的话,了然和尚跟他素昧平生,凭什么要袒护他?可是,了然和尚看起来像是确实知情,他还说什么“不管是谁,都对疯子无可奈何啊”的话。还有,了然和尚当时的举动……这些问题越来越错综复杂,真叫人搞不懂!
那个海盗到底是不是凶手呢?他是什么时候到寺院里的呢?他又是在什么时候到鬼头本家去的呢?如果能搞清楚这一点,对破案就会有很大的帮助。
金田一耕助回忆起为千万太守灵的那一晚,当花子不见了,阿胜跟早苗在家里找的时候,曾听到早苗从里面传出尖锐的惨叫声,没多久,又听到疯子的怒吼声,大家都以为又是疯子发病了,因此,也没人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现在想来,这件事情有个盲点——
疯子平日很听早苗的话,不管闹得再凶,只要早苗喊他一两声,他就会安静下来;既然如此,那晚疯子发病时,早苗应该不会发出那种惨叫声才对,而且她回到房间里来的时候,脸上毫无血色,一双圆圆的眼睛像是受到极度惊吓一般,瞪得好大。
早苗是被什么东西吓住的呢?难道她在禁闭室附近看到陌生男人了吗?她看到那个人从格子门里偷卷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