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夜我浑浑噩噩地睡的像头猪一样,鼾声把窗外的树叶震落了一地。一条狗穿着一件褴褛的外衣,来到我的床前,在我耳边告诉我说,麦子熟了!
我猛然惊醒。只见房灯如豆,臂弯里的菜花睡的正熟,歪着嘴,一条哈喇子斜斜地流了出来。
2
麦子是我媳妇儿。
在我还不知道自己是男是女的时候,老头子就给我定了这份亲。
长大以后,我说,我不要麦子。
老头子说,你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你叫我老脸往哪搁啊?
我说,我不管,反正我不要麦子。
老头子咆哮起来,脱下脚上的木屐就朝我砸来。我一闪身,没砸着,跑了。
麦子家就在镇上,我每次去赶集的时候,都能看到她。俊俏的小脸,浑圆的屁股,天天坐在她家的包子店门口,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或许有时候也看看我。她磕瓜子的时候,涂着红指甲的手掌一挥,一粒瓜子就丢进了嘴里,咯哒一声之后,瓜子壳就吐出来了。我去赶集的时候,她在磕瓜子;等我回去的时候,一地的瓜子壳散开的好象一樽莲花座,她则像观音一样坐在中间。
3
我对老头子说,我要出去打工赚钱。
老头子说,去个屁啊,大字不识两字,屎壳郎想飞天了。
我咬着牙说,就是捡破烂,我也要出去。天天泥巴牛粪的,我受够了。
老头子啐了我一口,说,泥巴牛粪怎么了,还不是把你小子养的肥肥壮壮啊。你现在骨子硬了,开始嫌弃起来了是吧。
我辩解说,我没有,我不想和麦子结婚。
老头子一听,跳了起来咆哮道,不要人家给你脸你不要,要不是当年我救了麦子他爹一命,多好的一个姑娘,能轮到你这癞蛤蟆啊。
我说,好什么好,天天就知道坐着磕瓜子,我才不要呢。
老头子说,你小子想磕还没这个福分呢。
我说,我不管,我要出去。
老头子说,要出去也行,先把麦子娶回家。
我说,要娶你自己去娶,反正我是不要。
老头子听了,又脱下了脚上的木屐,朝我砸过来。我一闪身,依旧没砸着。
深夜的时候,我用一张破报纸,包了两件衣服,走出了房门。我在房间的墙上用木炭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我去打工了,麦子我不要。
那天晚上没有月亮,零零碎碎的几颗星星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我走的时候,隔壁三姨家的大狗拼了命地叫起来。我摸索着在地上拣了块石头,扔了过去,那狗一下子镇住了,不叫了。
4
我老娘生我的时候,梦见一粒种子在自家的院落里发芽,算命先生告诉她说,这是上天注定我一辈子只能活在这片他们生活了十几年几十的土地上,别指望有什么大出息。
老娘不信,指着我闪闪发亮的额头说,这娃准能成大事,看他那宽阔的额头,就知道不是平凡的主儿。
老头子听了说,你就别做梦了,长大赶紧给找个媳妇,早点抱孙子吧。
老头子当年还是一个楞头后生,在外面折腾了几年,折腾的七七八八的,又回到了村里,娶了村头杨铁匠的女儿。那时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傍晚收工了,挽起裤脚蹲在田边抽一支烟。
5
当家里的那条黄狗渐渐地老去的时候,我开始厌倦了这片蓝天白云,厌倦了那些精光着膀子汲拉着拖鞋的大伯二叔和三姑八婆们的粗俗的玩笑。
老头子看着我天天坐在院落里发呆,就骂道,你一个泥娃娃,大白天的做些什么黑咕隆咚的春秋梦,想坐汽车是吧,赶明去县里卖猪娃的时候捎你去得了,现世宝。
我还真就去了。在红砖铺成的马路上,我看到一个露着臂膀的女人牵着一条小狗在街上溜,那女人和麦子一样把个指甲涂的血红的,还把嘴巴也涂成血红的,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一股比新榨出的花生油还香的香味把我的人生熏的一直待在了那一刻。
那天晚上从自己那破房子出走的时候,我暗地里对自己说,我就要寻找这样的女人。
6
秋天的黄叶像爷爷坟头的冥币一样在空中飞舞,我站在一个陌生小城的街头,感觉到了阵阵凉意。
一个穿着米黄色风衣的人扔给我一张崭新的十元,我冷漠着双眼不知所措,直到风衣渐渐走远了,我才醒过神来。
那一袭米黄色的风衣,遮住了我的双眼,让我在这个陌生的街头迷失了自己。
我想起了那条老黄狗,那一身黄毛经常蹭的我麻痒麻痒的。
我还想起了麦子,想起她那对滚圆的屁股蛋,如果捂着睡,该会很温暖吧。
7
菜花是我的女人。
那天我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上街,菜花正牵着一条狗,裸露着一双白花花的臂膀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行走,飘荡在空气中的一股香水让我找到了当年随老头子去卖猪仔时闻到的那股味道。
我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说,跟我走吧,我要你。
菜花没有大声的叫唤,看了看我的眼睛,淡然一笑便想走开。
我没有松手,依旧说道,跟我走吧,我要你。
菜花仔细地盯了我许久,长叹了一口气,勒住了向前窜的小狗。
那天晚上,我像一个真正的农民,辛勤地耕耘在一片陌生而熟悉的土地上,直到流尽了最后一滴汗水,
8
城市光洁的街道给了我极大的满足,我乐意于黄昏中站在阳台上,欣赏着夕阳下山的时候那片殷红的血色,陶醉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
我开始渐渐地忘记了那条老狗,忘记了老头子的唾沫星子;渐渐地忘记了那个整天坐在包子店门口磕着瓜子的麦子;渐渐地忘记了当年随老头子去卖猪仔时闻到的那股味道。
9
那条老狗在我熟睡的时候来到我的床前告诉我说麦子熟了的时候,我迷迷糊糊的正在做梦,梦见自己在一片森林里迷失了方向,森林里千百条小路纵横交错,我兜来兜去总是找不到出口。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决定回去一趟,看看麦子。
还有老头子,不知道他那双木屐还能不能穿了。老头子天生命贱,一双浸泡在泥巴地里的大脚偏偏就是不能穿鞋,一穿鞋就发臭,一穿鞋那脚丫子就烂。如果木屐不能穿了,刚好给他做一副新的,就当是弥补弥补这几年。
那老狗,也许是死了吧。死了好,省得活着它也难受,我也难受。
10
我站在村口的时候,鼻子里面开始闻到一股单纯而清香的泥巴的味道。那年我在插秧的时候,一头栽进了田里,啃了一嘴的泥巴。
村里的狗开始拼命地叫唤了,我的心开始害怕起来。这些狗仔子六亲不认的,逮着陌生人就咬,没有一点斯文的样子。
我竭力地平静下来,推开了那扇门。
老头子瘘着身子正坐在院落里的板凳上,皱着眉头抽烟,那烟吐出来并不散去,罩了他一身。
我说,我回来了。
老头子听见院门的响声,漠然地抬起了头,仔细地盯住了看,当认出是我的时候,突然暴跳起来,弯腰脱下脚上的木屐,就朝我砸过来,嘴巴里咆哮着骂道,龟儿子的,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咋还回来呢。
我扭了扭身子,木屐砸在西服的后摆上,直挺挺地掉了下来。这次我没跑。
我说,我回来了,想看看你们。
老头子说,看个屁,你个龟儿子在外面,连个音信都没,还惦记个屁啊。
我说,我是真的回来看看你们,这么多年,我也想你们。
老头子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还知道回来啊,你个龟儿子……。看到老娘从里屋出来,他掐住了嘴,坐回到板凳上去。
我说,老娘,我回来了。
老娘没说话,那眼泪像雨一样吧嗒吧嗒地往下流。
老头子叫着说,哭啥啊,有啥好哭的?
他手里捏着支烟,几次想点着,手抖动的厉害,又把火给熄灭了。
我摸出了打火机,点燃了,递了过去。他一把推开我的手,再次打燃了自己的火机,这次点着了。凑到嘴边拼命地吸了两口,老头子被浓烈的烟草呛的剧烈地咳嗽起来。
11
老头子说,你应该去看看麦子。
我说,有什么好看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老头子说,她还没结婚呢,这么一个命苦的女孩子啊。
我说,怎么就命苦了,当年她不是活的挺好的么。
老头子说,你知道个屁,没良心的东西。
我说,我怎么就没良心了,当初我是配不上她呢。
老头子说,现在该你嫌弃人家了。
我说,怎么说话呢,我怎么就去嫌弃人家了。
老头子摸索着点了支烟,吐了一个烟圈,缓缓地说,麦子现在是孤苦伶仃一个人了。
我说,她怎么就一个人呢,不是有个做包子的老爸嘛。
老头子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她家被一场大火毁了,就剩麦子一个人。
我听了,从板凳上跳了起来,半晌才说话,那她老公孩子呢?
老头子一听,粗着嗓子说,什么老公孩子,人家黄花闺女一个,沾的上这些吗?都以为像你一样天天花花草草的啊。
我说,她还没结婚吗?
老头子说,结婚,结个屁啊。和谁结啊。当年定了个娃娃亲,那死鬼早不知道跑哪儿去,那些闲言碎语都给他老子背了,自己倒逍遥快活。连累人家姑娘也跟着遭罪。
我默然不做声了。
12
麦子家遭了这么样的一场大火,真让人觉得很意外。更意外的是,麦子居然到现在还没有结婚,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老头子告诉我说,从我那夜偷偷摸摸地跑了之后,老头子怕耽误人家闺女这一辈子,就赶着想去退了这份亲。哪知道麦子父亲死活不同意,说当年说出的话怎么能反悔呢,那可是一条命的代价啊,再说了,这样退了人家还以为我嫌弃你们家呢。等到那场大火烧了之后,那些媒婆不怕踏破了门槛,光棍无赖也天天围着这小店转悠,可麦子就是不松口,说是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她就是我的人了。不得已,老头子只好经常让闺女陪着这位孤枕嫂子,让那些波皮无赖不敢太过分。
那场大火过后,麦子变了一个人,不在成天磕瓜子了,而是拾起她老爸当年那套本事,从头开始做起了包子生意。从一开始的一无所知做到现在,凭借着麦子的勤快,生意做的比他老爸时更加红火。
我决定去看看麦子。
13
我没有进去包子店,而是倚在马路对面的桦树树干上,嘴巴里叼着支烟,烟圈儿有一个没一个的飘散出去,再消失。
马路已经变成了铺上了柏油,没有变化的是两边的桦树,和依旧卷着裤腿赶集的人们。
但包子店变了,从招牌到老板都已经变了。我看见麦子腰里系着围裙,麻利地穿梭在里面拥挤的人群里,像一只朴实而滑溜的泥鳅。她大声招呼着过往客人,像女人而不是老板娘一样,给每位进去的客人抹干净桌椅,再送上热气腾腾的包子。而笑容,始终挂在她脸上。麦子的屁股蛋依旧是滚圆的一对,只是指甲上却没有了血红色的指甲油。
我在马路对面看着麦子忙碌的背影,隐约觉得有股瓷实的感觉充盈在体内。这些年来心头一直空荡荡的一个角落在这一刻被填了个扎扎实实,扎实的想要溢出来。
我突然有了股结婚的冲动。
14
我对老头子说,我想结婚。
老头子说,结婚,跟谁啊?
我说,麦子,我要和麦子结婚!
老头子没有说话,从兜里摸出纸烟,点着了叼在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末了说,你个龟儿子,这么多年来,总算是明白了。
我说,我不明白,但我想要和麦子结婚。
老头子说,什么时候啊?
我说,等秋天吧,城里还有点事情,我要去处理一段时间。
老头子转身走进了里屋,过门槛的时候,撂下一句话,家里我先准备好了。
15
我原以为我有多么的讨厌那些卷着裤脚赶集的村民,我还以为我有多么留恋小城里的生活和菜花身上的香水味儿,老头子的木屐告诉我,我错了,错的十万八千里。
老头子的木屐把我砸醒了,砸回了混杂着牛粪的泥巴地里,我却觉得轻松起来。
16
菜花发疯似拉着我的衣服,哭喊着不让离开,那条小狗在旁边呜哇乱叫。
我说,放手!
菜花说,不放!
我说,放手,我要回家!
菜花说,我就不放,要走我跟你一起走。
我说,你以为你是麦子吗?
菜花听了,停止了哭喊,尖声叫道,麦子是谁,是不是哪个狐狸精?
我说,我也不知道她是谁。我还真不知道麦子是谁,我连她的包子都没有吃过。
菜花一下子又哭起来,说,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就忍心这样把我丢下啊!
我冷然说,我除了知道你叫菜花之外也不知道你是谁,不也跟你这么多年啊!
这一句硬邦邦的话顶在菜花的喉咙里,让她出声不得。
我又说,你不就是要钱吗?以后这房子全给你了,里面的东西也全给你了,这样你满意了。
说完我把一大串钥匙丢在桌子上,提着一只箱子转身离开了。
箱子里其实没时候,空荡荡的只装着当年我出来的那套衣服,我没有扔掉,而是挂在卧室天天早上醒来看着它,晚上睡觉也看着它。它像一把刷子,刷掉了我的年少轻狂。
17
秋天的时候,老天给整个村庄铺上了一层庄严的金黄色,让一直古朴而低调的村庄变的金碧辉煌起来。
在这个秋意浓郁的季节,我和麦子结婚了。
我的麦子熟了。
她顶着一头大红色的头巾,坐在驴车上,成熟的像秋天金黄的柿子,鼓胀了身体,等待老农辛勤的双手。
唢呐深邃悠远的声音好比一把尖锐的剑,把周围的群山刺成了九窟十八洞,那声音就穿行在这些纵横交错的洞穴里,荡起了一阵经久不息的回音。
老头子穿着木屐,跟在驴车后面,一路上啼啼嗒嗒踢的山响。
18
在这个秋天,我和我的麦子一起熟了。